春风又绿江南岸。
嫩芽新抽,万象更新,生机渐渐勃发。
因为仍旧在元月之内,京城还弥漫着喜庆的氛围,离农忙还有一段时间,连闺阁都禁针线,自然人人都能清闲度日。
唯独朝中大臣闲不下来。
日上三竿之时,两位宰相、吏部尚书李适之、户部尚书景庆山、兵部尚书丁会,再加上以荣国公萧望之为首的军务大臣们,几乎同时被召入宫中。
等他们踏入崇政殿,才发现除了天子之外,还有一位大臣在此。
这是苏云青第一次以织经司提举的身份参与这种规格的朝会,从表面上看他一点都不怯场,和当年的秦正相比毫不逊色。
群臣行礼之后,坐在御案后的李宗本对苏云青说道:“苏卿家,你来说吧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
苏云青拱手一礼,然后将羊静玄送来的密报内容简略复述一遍。
景国皇帝和庆聿恭反目?
诸位重臣听到这个消息,只觉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。
所谓情理之中,无论哪朝哪代功高震主都是很常见的情况,以庆聿恭在景国的名望和地位,加上他手中掌握的军权,景帝若是一直视而不见才叫怪事。像这种雄才大略志在天下的君王,断然无法容忍某位臣子可以威胁到皇权的稳固,打压对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
至于意料之外,盖因这几年景军在战场上连连失利,庆聿恭至少可以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,景帝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早翻脸。
不过一想到景帝培养了很多年的太子暴亡,心血尽皆付之东流,愤怒之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也很正常。
萧望之抬头看了一眼天子,立刻领悟今日这场小规模朝会的意义。
李宗本淡淡道:“诸位卿家,如何看待此事?”
短暂的沉默过后,勇毅侯韩忠杰出班奏道:“陛下,若织经司收集的情报无误,景国太子确实死于非命,臣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利用的机会。”
“哦?”
李宗本面容古井不波,道:“韩卿家不妨细细说来。”
韩忠杰应下,随即平静地说道:“景国太子一死,其内部必然会引发一连串的动荡,景帝不会放过幕后真凶,而景国的皇子们肯定会开始争夺储君之位,朝中文武百官必然会卷入其中,此其一也。景帝将庆聿恭囚于府中,这会导致景军内部的分裂,实力不可避免会下降,此其二也。”
李宗本微微颔首。
韩忠杰继续说道:“庆聿恭虽然处于劣势,但庆聿氏的根基非常深厚,而且并非孤立无援。景帝若想持续压制庆聿氏,必须要将忠于他的兵马布置在大都周遭,如此一来景军在河洛一带的实力肯定会被削弱,此其三也。综合以上三点,臣认为这是天赐良机,大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景帝完成内部的调整,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错误。”
李宗本稍稍思忖,又问道:“那你觉得我朝应该怎么做?”
韩忠杰垂首道:“整顿武备,趁势北伐!”
君臣二人一问一答,北伐这两个字便落入所有重臣的耳中。
没有人直接表态反对,倘若李端能看见今日这样的场面,再对比他当年历经坎坷才促成的第一次北伐,不知会是欣慰还是失望。
当然沉默不代表赞同,李宗本显然明白这个道理,下面这些重臣只是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。
他转头看向站在韩忠杰侧前方的萧望之,问道:“关于韩卿家的提议,不知荣国公意下如何?”
萧望之微微垂首道:“回陛下,臣没有意见。”
这個回答出乎李宗本的意料,他已经做好萧望之会反对的准备,却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态度。
难道说这段时间的压制已经让萧望之认清现实?
自从那次因为如何处理厉冰雪和飞羽军将士的争议之后,军事院的势力格局渐趋明显。
虽说萧望之有李景达的支持,但是韩忠杰、张旭、陈澜钰和沈玉来的步调逐渐一致,他们四人都是手握重兵的实权武勋,共同进退所形成的话语权越来越大。
在接下来的日常理政之中,萧望之有好几次被迫接受他们四人的意见,特别是在对靖州军一系将领的任免和调动上,他的处境可以用独木难支来形容。
或许这就是今日韩忠杰敢抢在萧望之前面表态的原因。
李宗本心念电转,温和地说道:“荣国公乃国之柱石,在军事上造诣尤深,何不对此事畅所欲言,以便朕能做出更合适的应对。”
萧望之沉默片刻,道:“陛下,既然涉及到北伐大业,臣认为应该听一听边军主帅的意见。”
“这是自然,朕在等陆沉和刘守光的密折,不过——”
他话锋一转,笃定地说道:“先皇最大的遗憾便是无法再临旧都,北伐势在必行,想来边军将士都渴望为国效忠和建功立业。方才韩卿家有句话说得很对,景国内乱可遇不可求,一旦错过便很难有第二次。朕不会狂妄到认为景军不堪一击,但是若能利用这个机会收复河洛城外围的故土,便能给将来还于旧都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。”
萧望之似有迟疑,最终还是拱手一礼道:“陛下圣明。”
李宗本对他的态度很满意,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,继而道:“此战规模不会太大,但是无论战事规模大小,朝廷都要提前做好准备,这就是朕今日召众位卿家入宫的原因。”
过去两年多时间里,在两位宰相和户部尚书景庆山的辛勤努力之下,经界法在江南各地推行开来,朝廷的赋税收入有了明显的增长,国库渐渐变得充盈,因此李宗本才有信心打一场正名之战。
军方肯定不会反对北伐,在为国尽忠的前提下,北伐意味着数不清的战功和赏赐,说不定还能拼出一个光宗耀祖的爵位。
陆沉就是最好的例子。
一个从来没有参加过科举的商贾之子,因为在战场上的卓越表现,年纪轻轻便是当朝郡公,多少家世背景强过他的权贵子弟在他面前伏低做小?
李宗本之前还担心萧望之会提出异议,眼下连这位荣国公都没有反对,还有谁能阻拦北伐大业?
便在这时,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。
“启奏陛下,关于北伐一事,臣请陛下三思而行。”
挺身而出的人便是当朝左相薛南亭。
李宗本控制着自己的表情,温和地说道:“薛相有何考量,但说无妨。”
李道彦乞骸骨之后,薛南亭便是无可置疑的文官之首,虽然他没有李道彦的威望,清源薛氏也无法给他足够多的支持,朝中的拥趸甚至没有钟乘多,但薛南亭身为先帝最倚重的文臣,又有一身正气,说话依然有很重的分量。
薛南亭抬眼望着天子,不急不缓地说道:“陛下,臣并不反对北伐,但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。”
“为何?”
“距离雍丘之战仅仅过去一年,大齐子民仍然需要休养生息,边军亦是如此。先帝当年为了筹备第一次北伐,前前后后用了将近十年时间,陛下对此应该十分清楚。战事发动容易收尾难,现在朝廷并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,一旦战事不顺被拖入泥潭,我朝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便会化为乌有。故此,臣恳请陛下三思。”
薛南亭微微一顿,又道:“再者,景国内乱是真是假尚未可知,不能排除这是景国君臣联手布下的陷阱,只为引诱我朝边军主动进攻,还望陛下慎重。”
李宗本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。
“薛相思虑周全,此乃老成持重的谋国之言。”
在李宗本开口之前,吏部尚书李适之施施然出面,继而道:“下官对此事也有一些浅薄的看法。”
薛南亭转身望着李适之,淡淡道:“李尚书有何高见?”
李适之从容道:“薛相提到先帝宵衣旰食,耗费十年之功促成第一次北伐,其过程可谓披荆斩棘,世人都看在眼里。所谓万事开头难,先帝苦心孤诣为今上奠定基础,这不是禁锢后人的枷锁,而是激励我辈继往开来的遗泽。北伐二字,寄托着先帝和亿万大齐子民的夙愿,陛下有此雄心壮志,我等臣工理当尽心竭力,薛相以为然否?”
薛南亭双眼微眯,道:“雄心壮志固然可嘉,总要考虑到现实情况,否则便是空中楼阁。”
右相钟乘忽地轻咳一声,薛南亭却恍若未闻。
听到这句话,李宗本的眉头皱了起来,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快。
李适之不动声色,缓缓道:“薛相言之有理,只是下官思来想去,并不认为北伐大业是空中楼阁。薛相担心这是景国君臣设下的陷阱,下官不禁想问一句,历朝历代哪位君王会用继承人之死作为诱饵?景国太子暴亡,内乱之势已成,如此良机怎能错过?”
说到这儿,他抬眼看向御案后的年轻天子,躬身一礼道:“臣斗胆建言,北伐大业可期,还请陛下早做决断!”
李宗本静静地望着这位满身清贵之气的吏部尚书,眉眼渐渐舒展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