郡公府,前厅。
“下官拜见公爷。”
一位中年文官行礼如仪,颇为谦恭。
陆沉平和地说道:“高尚书不必多礼,请坐。”
二人分主宾落座。
来者便是刑部尚书高焕。
其人面色偏黄,下颚有一缕短须,目光冷硬眉峰刚直,天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。
陆沉当然不会心生不适,一者他以前在朝会上见过这位高尚书不少次,二者他对高焕的家世背景非常了解。
此刻他只感慨薛南亭的雷厉风行,昨天才说要让各部衙尽心配合自己查案,今天刑部主官就主动登门。
寒暄过后,高焕神态板正地说道:“圣驾遇刺乃是头等大事,下官不敢稍有拖沓。如今此案由公爷掌总查办,刑部上下一干人等摩拳擦掌,随时听候公爷的调遣。”
“高尚书有心了。”陆沉开门见山地说道:“只是可能不需要麻烦刑部的诸位兄弟了。”
“呃?”
高焕心中一震,随即带着几分惊喜问道:“莫非公爷已经查出了幕后主使?”
陆沉端起茶盏,拨动着盖碗,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两名混在工匠队伍里的刺客已经招供。”
然后便没有了下文。
高焕不由得略感尴尬。
身为当朝大秋官,原本他应该是这桩大案的主审官,然而天子将陆沉搬出来,他连反对的底气都没有。
此刻他当然想知道案情的内幕,因为他心里藏着事儿。
一想到堂弟高确私下提的那件事,高焕就头痛无比。
他能从二甲进士走到如今刑部尚书的位置,自然离不开龙林高氏方方面面的支持,而在这个礼法极其重要的时代,他又必须为自家宗族尽心竭力。
昨夜他从高确口中得知有两名刺客和高家有关,他整整一晚上都无法入睡。
他当年也听过宁不归的名头,但是此人已经销声匿迹多年,谁曾想又突然冒了出来,而且一出现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,更麻烦的是他非要将高家牵扯进来。
其实这件事本来不至于走到这个让他左右为难的境地。
如果高确能够果断一点当场格杀宁不归,或者从他口中套出具体的计划,再不济只要能知道宁不归派出的刺客是什么身份,高焕都可以拼着付出一定的代价将此事捅到天子跟前。
只能说高确当惯了清闲尊贵的世家之主,根本不懂江湖草莽的狠毒心计,被宁不归狠狠玩了一道。
现在刺客已经动手,高家可谓黄泥巴掉裤裆里,不是屎也是屎。
最起码一个刺驾从犯的罪名跑不掉,虽然只是从犯,但这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!
事到如今,高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,暂时先满足宁不归的要求,同时尽量找到摆脱这个隐患的办法,当务之急便是搞清楚案情的进展。
“高尚书?”
陆沉平淡的声音传来,高焕从沉思中惊醒,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这位年轻的郡公面前失神,连忙补救道:“公爷见谅,下官至今仍然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,竟然敢在皇陵之前刺驾,因而一时难以自持。”
“无妨。”
陆沉语调温和,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位刑部尚书,淡淡道:“高尚书想不想知道那两名刺客招供的幕后主使是谁?”
高焕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普通人,虽说刑部无法和吏部、礼部相比,但他在这個位置上也足足坐了七年,见惯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,如何听不出陆沉这个问题里的玄妙?
他定了定神,冷静地说道:“若是公爷觉得其中有蹊跷,或许下官可以帮您参详一二。”
他将姿态摆的很低,回答也很有技巧,没有仓促地表明自己的态度。
陆沉见状便直白地说道:“两名刺客说,他们是受李宗简的指使行刺陛下。”
高焕已经提前有了心理准备,故而满面震惊地说道:“奉国中尉?!”
陆沉道:“没错。”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高焕几度欲言又止,看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这个结论。
陆沉饮了一口香茗,随即将茶盏放在案几上,问道:“高尚书不信?”
高焕皱眉道:“兹事体大,下官仓促之间难辨真假。”
“我想听听你的看法,不妨直言。”
“公爷既然如此说,那下官就妄言几句。从奉国中尉以前的表现来看,他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。毕竟先皇膝下皇子如今只有今上和他二人,今上的皇子延宁郡王年龄又太小。一旦圣驾有所闪失,奉国中尉毫无疑问获益最大。”
“所以高尚书还是倾向于这两名刺客是李宗简所派?”
“下官不敢确定,或许公爷可以将刺客的招供呈递御前,交由陛下圣裁。”
直到此时,高焕觉得自己的对答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。
陆沉却是摇了摇头,道:“我认为这是很明显的栽赃嫁祸。”
高焕微微一窒。
陆沉随即将那两名刺客的资料简略说了一遍,然后问道:“高尚书可有所得?”
高焕沉吟道:“这两人的确适合做死士刺客。杨舜咨孑然一身,纵然被千刀万剐也不会连累旁人,只要有人值得他舍弃这条命,他就能死心塌地行此大逆不道之举。万应谦虽然还有家人,可那终究不是血缘之亲,说不好他和养父一家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。”
“是啊,一个无亲无故,一个冷血无情,他们非常适合做刺客。”
陆沉神情悠然,徐徐道:“高尚书浸淫刑名数十年,居然看不出这里面最大的破绽,委实让我有些惊讶。”
高焕略有些不自然地问道:“公爷此言何意?”
陆沉望着他的双眼,沉声道:“两个如此合适的刺客,做的又是抄家灭族的死罪,结果连一天时间都撑不过去,迫不及待地抖露幕后主使的名字,高尚书居然觉得这没有问题?”
高焕怔住。
这确实是一个自相矛盾的结果。
普通人根本没有杀王刺驾的勇气,虽说当时天子在祭坛上,身边不像平时那般廷卫环绕,但那也只是一个相对而言的空间。
皇陵之前文武百官、武勋亲贵、宗室子弟上千人,再加上廷卫、禁军和织经司的高手遍布周遭,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下,有几个人敢于动手?
这两名刺客如果没有足够的胆气和决心,真到了那个场合只会双股战战。
正因为他们敢出手,便能证明他们绝非一般人,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招供?
高焕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。
在方才那一瞬间,他想的只是宁不归让高确转达的要求,让刺客的口供可以尽快送到天子跟前,而忽略了自己身为刑部尚书,在这件事上必须拥有的谨慎和缜密。
心念电转之间,他连忙谦卑地说道:“公爷思虑周全,下官远不及也。如此看来,这两名刺客显然是另有所图,意欲挑起天家宗室争斗,其心可诛!”
陆沉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趣。
他原本只是感觉这位高尚书今日稍显反常,没想到对方的破绽一个接一个,当下便顺势说道:“其实这世上压根没有完美无缺的阴谋。”
高焕强压心中的慌乱,恭敬地说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陆沉泰然道:“这两名刺客不是凭空冒出来的人物,他们过往的生活有迹可循,所以只需要多花费一点时间,就能查出来某些不寻常的细节。一般来说,权贵们豢养死士都会给予对方最好的待遇,而且要想尽办法免去对方的后顾之忧,这可不是随意施舍点银子就能办到。”
高焕听得愈发认真。
陆沉继续说道:“但是这两名刺客显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死士,所以他们为何愿意替幕后主使去做这种事情?从人性来推断只有一种可能,他们欠了某个人极大的恩情,必须要用性命才能偿还,而这个人必然与他们是性情投契的生死之交。如此一来,我们只需要从杨舜咨的亲友、万应谦的养父一家人以及营造皇陵的工匠们开始详细的调查,大抵就能找到答案。”
高焕看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,喉头下意识地滚动,后背渐渐泛起冷汗,勉强保持着镇定说道:“公爷见微知著,下官唯有敬服二字。”
陆沉淡淡一笑,缓缓道:“查一查过往年间,这两人的交际往来,重点是查清楚他们遇到过什么棘手的麻烦,又是谁帮他们解决了这些麻烦,就能知道是谁对他们有天大的恩情,幕后主使的身份便会显露出来。等到那个时候,朝廷便可以顺藤摸瓜,将这个幕后主使关联的所有人挖出来,该抄家的抄家,该杀头的杀头。”
高焕的脸色微微发白。
陆沉顿了一顿,双眼微眯望着他,意味深长地问道:“高尚书,你觉得我这样做有没有效果?”
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。
良久过后,高焕忽地起身一礼,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颤声道:“下官有罪,还请公爷搭救!”
陆沉不为所动,状若不解地问道:“尚书大人,您这唱的是哪一出啊?”
高焕满面颓败之色,喟然一叹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