雍丘城外,两军依旧处于僵持的态势。
像这样双方主力正面相持的情况,比拼的不只是各自主帅的耐心和定力,还是一项极其庞大的工程。
自古兵书有云,兵马未动粮草先行,其实需要准备的不只是粮草,还包括战事需要的各种物资,此外开战之前的吃喝拉撒都是非常繁琐又重要的问题。尤其是当兵力超过五万,两军主帅需要操心的事情几乎无法计数,光是让麾下兵卒老老实实地待在军营,而且要时刻做好能够出战的准备,这就是一项极其考验人的艰巨任务。
战争从来不是简单的短兵相接。
陆沉这是第一次指挥如此规模的军队,如果不是萧望之和刘守光心甘情愿地给他打下手,他不一定能在这种僵持的态势下保证己方将士的战斗力。
好在他本身就具备这方面的天赋,又有足够的经验阅历,学习能力亦很强大,很快就适应这个节奏,逐渐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。
而对于指挥过很多大型战役的庆聿恭来说,这方面倒不存在无法解决的问题,只是他面临的局势比陆沉更加困难。
眼下景军主力被齐军拖住,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。
如果按照庆聿恭以及部分景军大将的设想,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以重兵驻守雍丘城,保住沫阳路最重要的战略要冲,同时景军各部回撤构建坚实的防线,让边境线维持在现在的情形,于景朝而言便是进退有据的局面。
将来无论是从定州北部南下,还是以雍丘为桥头堡直指南方平阳府,景军都可以从容施为。
然而景帝的一道圣旨逼得庆聿恭不得不留在雍丘城外,随后齐军主动进逼形成相持之势,让景军彻底失去主动回撤的良机。
现在景军如果回撤,最大的问题便是雍丘会陷入齐军的包围。
时间一天一天过去,转眼便来到四月上旬,这段日子里两军并未发生大规模的碰撞,只是游骑斥候之间的争斗,以及两次小型的厮杀,战果亦是不分胜负。
这天午后,景军众将接到命令,相继赶来中军帅帐,一进来便发现气氛十分凝重。
他们抬眼望去,不由得心中一凛。
坐在帅位上的庆聿恭脸色阴沉,一改往常的淡定从容。
庆聿恭少年时便以武学天赋惊艳世人,十七岁从军很快就展露天分,不到三十岁就从其父庆聿定手中接过庆聿氏的大权,而立之年便是景军赫赫有名的南院元帅,这样的履历可谓人人敬畏。
这些景军大将从未见过自家元帅有过失态的时候,像现在这样将情绪摆在脸上的情况都很罕见。
帐内一片肃然。
庆聿恭环视左右,缓缓道:“刚刚接到河洛城的飞鸽传书,王安借举行五十岁寿宴之机,在席上直接翻脸动手,暗中准备数百名王家豢养的高手死士,杀死了温撒、程昌言、陈孝宽和燕国朝廷三十余名高官,仅有王师道一人幸免,但他也身受重伤只能勉强理事。杀人之后,王氏大宅陷入火海,河洛城内一片混乱,王安、王承及王氏族人连夜从河洛南门逃走。”
死一般的寂静。
纵然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,众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无不目瞪口呆。
平心而论,这些人并不在意燕国朝臣的生死,甚至巴不得那些不听话的燕人死得一干二净。
到了他们这个层次,虽然不能说对天子的心思了如指掌,也知道大景将燕国疆土完全纳入治下已经是必然的事情,尤其是在前任燕帝张璨身死之后,景朝便已经加快脚步,只等这一战尘埃落定便会动手。
然而这些人死的不是时候。
没人能断定景齐之战还会持续多久,对于前线军队来说,一個稳固的后方有多重要无需赘述。
如今王安带着翟林王氏直接叛逃,还在走前将燕国高官一锅端,等于是让燕国朝廷直接瘫痪,前线将士何以为继?
蒲察沉声道:“王安好胆,他凭什么认为能够带着族人逃出生天?”
王安谋划的这场杀戮确实能够瘫痪燕国朝廷,但是短时间内不会影响到景军,而且做不到让北边的防御体系直接垮塌。
温撒这个倒霉蛋虽然死了,景军还有其他将领可以替代,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,从河洛城到边境这段路程必然能够截住王氏族人。
庆聿恭看了他一眼,幽幽道:“王家生活在河洛城的人不算多,目标不会太大,王安既然敢这样做,他肯定已经做好详尽的准备。再者,面对我军必然会做的围追堵截,南齐肯定有人接应他们。”
坐在另一边的纥石烈面色微变:“王爷是指七星军骑兵?”
庆聿恭道:“没错。”
众将默然。
此刻他们心中忽地涌起一丝惶然的念头。
翟林王氏举家南投显然不是仓促做出的决定,王安需要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准备好足够多的高手死士,又要提前安排好逃跑的路线,打通沿路的关节,这都需要大量的时间。
七星军骑兵从宝台群山南下,侥幸从景军的包围圈闯出来,然后出人意料地北上接应王氏族人,这个时机太过巧合。
难道这一切都是对方的筹谋?
这种耗时很长的谋划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,如此深沉的心机未免让人惊惧。
究竟是何人具备这样的手腕?
“这种行事手段很像南齐陆沉的风格。”
庆聿恭给出自己的判断,在众将惊疑不定的目光中,冷静地说道:“此事是本王误判了对方的意图。在得知七星军骑兵与定州齐军汇合的时候,本王以为他们会出现在雍丘城外,充作齐军改变战局的奇兵,因而忽略了他们在这段时间里,是唯一能够纵横于燕国京畿地区的机动力量。你们不必太过紧张,这是本王的责任,陛下不会迁怒他人。”
众将的表情有所和缓,但很难完全放松下来。
正如庆聿恭所言,景军骑兵目前主要分布在两处,其一是定州北部,其二是沫阳路边境一线,燕国京畿地区虽然有景军驻守,但基本都是守御城池关隘的步卒,在野外很难钳制七星军骑兵,对方可以从容迂回接应南逃的王氏族人。
陀满乌鲁沉声道:“王爷,虽然王安带着部分族人逃出河洛,但是翟林王氏大部分人都还在河南路待着,他们可没有齐军骑兵的接应,也没办法穿过重重关隘提前来到南方。末将建议,派人去翟林县将王氏族人悉数缉拿,掘其祖坟,毁其宗祠,斩尽杀绝!”
这是最狠厉的报复,也是景军必须要做的事情,虽然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段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,但至少可以暂时震慑住燕国人心,避免出现更多的翟林王氏。
“本王已经派人传信当地驻军。”
庆聿恭语调低沉,随即自嘲一笑道:“然而王安不是那种顾头不顾尾的人,他既然敢杀人叛逃,怎会坐视老家的族人陷入绝境?若本王没有猜错,翟林县的王氏族人这时候多半已经遁入宝台山内,有林颉和七星帮的接应,他们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。”
帐内再度陷入沉寂。
陀满乌鲁嘴唇翕动,最终还是无话可说。
“终日熬鹰,最后却被鹰啄了眼睛。”
庆聿恭摇了摇头,继而道:“怀瑾。”
庆聿怀瑾起身道:“在。”
庆聿恭稍作思忖,吩咐道:“你领三千骑立刻返回河洛,王师道这个时候怕是有心无力,你要尽快稳住河洛的局势。”
庆聿怀瑾深吸一口气道:“是。”
庆聿恭叮嘱道:“莫要随意杀人,但是也不要心软,如果有人敢在当下鼓噪生事,夷其族。”
庆聿怀瑾凛然道:“是。”
庆聿恭沉吟道:“你让人送信给灭骨地和奚烈,暂停东线攻势,大军转入守势,切勿在这个时候被齐军找到机会,务必要守住定州北部。”
庆聿怀瑾应下。
庆聿恭又看向纥石烈问道:“柏县的粮草还能供应大军多久使用?”
纥石烈想了想,低声答道:“如果后续无法得到补充,目前的储备最多只够我军使用两个月。”
“两个月……”
庆聿恭重复这几个字,目光渐转冷峻。
帐内众将此刻都想到一个问题,既然后方出现动乱,粮草无法得到持续的补充,那么大军是否要及时回撤?
庆聿恭似是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,缓缓道:“先前我军可以退,但是现在不能退。河洛动乱的消息不可能瞒过南齐将帅,毕竟这是他们的谋划。此时我军若退,不光雍丘守不住,整个沫阳路乃至京畿地区都会变成齐军的目标,情况将一发不可收拾。诸位,现在我军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,如果想逆转局势稳定人心,唯有主动求战。”
众将很快便理清楚其中关节。
肃立一旁的四皇子海哥看着庆聿恭镇定的面容,心中不由得浮现敬佩之情。
庆聿恭起身道:“唯一的好消息是,齐军眼下想退也难,他们同样将自己架在了雍丘城外。尔等回去做好动员和鼓舞,本王随时都可能会下令出战。”
“末将遵令!”
众人站起来躬身一礼,整齐应下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