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城北边,和宁门外。
宽阔的护城河绕行皇宫,拱桥北边是一片宽阔广场,东西两边有御街连接广场,广场以北则是贯穿整座永嘉城的南北方向主街。
红翎信使从永嘉北门入城,沿着这条主街一路向南,将淮州军克复河洛的捷报传遍全城。
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着信使的脚步,来到皇宫北边的广场附近,渐渐将广场东、西、北三个方向的街道堵塞,然后不断涌进广场,距离皇宫已经非常近。
禁军校尉黄庭唬得满脸是汗,这要是宫外的百姓闹出什么乱子,禁军主将沈玉来不得扒了他的皮。
他连忙带领部属穿过拱桥来到广场,阻止激动的人群继续接近皇宫,同时让人快速禀报请求援护。
同一时刻,宫内御道之上,沈玉来焦急地劝道:“陛下三思,外面百姓实在太多,而且臣等今日并无准备,冒然接见或有不妥。”
“朕接见子民需要什么准备?”
李端面色泛红,宛如宿醉一般,语调却轻快似春风。
不待沈玉来继续张口,李端大手一挥:“不光朕要见,朝堂百官也要见,你马上去值房将宰相和枢密们请来,还有御史大夫、六部尚书侍郎、各部衙主官,通通都叫到城楼上来,今日朕要和他们一起,看一看京城里的百姓如何回应边军取得的赫赫战绩!”
沈玉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,那几位重臣倒还好办,他们的官署值房本就在皇宫之内,其他人却在皇宫外面,眼下宫外人山人海,哪里还有空隙让他带人进来?
“还不去办?莫非朕的话不管用了?”
李端虽是笑着说,却稍稍加重语气。
沈玉来不敢再强撑,躬身领旨然后立刻转道而行。
李端在一大群廷卫和宫人的簇拥中,朝着北边的和宁门走去。
他的步伐坚定有力,胸腔中跳动的心脏仿佛蕴含着蓬勃炽烈的生机。
此刻的宫外广场上,校尉黄庭扯着嗓子呼喊,让百姓们不要继续往前,他身边的禁军将士亦是满头大汗。
眼前的百姓不是敌人,他们手无寸铁并无恶意,虽说那一张张面孔上泛着激动热切的神色,却没有过分地逼迫禁军将士,因此军卒们只能高声劝阻。
不知过了多久,黄庭等人快要坚持不住之时,他们忽地感觉到身前安静下来,那股汹涌的压力随之消逝。
紧接着广场上的百姓当中有人起头喊道:“参见陛下!”
霎那间,一股声浪由近至远传扬开来,从广场到三个方向的街道,无数百姓用力喊道:“参见陛下!”
黄庭连忙扭头望去,只见宫门城楼上出现天子伞盖,其下那位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正是当今大齐天子李端。
其实在齐朝京城,天子与民同乐的场面并不罕见。
就在不久前的元月灯会上,李端便出现在城楼上,和京城百姓共赏各色新奇花灯,这是大齐祖制,历代君王都需要参与。
一百五十多年来,大齐元月灯会只在十五年前中断过一次。
不过每年灯会都由官府提前安排组织,天子只需要在规定的时间登上城楼,能够出现在广场左近的百姓虽然不至于精挑细选,但也可以保证都是清白无误的良家子,不会像今天这般完全是突发状况。
一些朝堂重臣暗含担忧,他们暗自觉得天子此举有些不妥,万一引起大规模的骚乱将如何是好?
他们倒是能理解天子这样做的原因,毕竟边军这次的捷报委实令人震惊。
克复河洛!还于旧都将不再是一纸空谈!
这个捷报来得太快太急太突然,以至于很多人根本无法静心思考后续的事情,他们只担心眼下无法收场。
只是当他们跟随李端登上城楼,亲眼看着宫外乌泱泱的百姓忽地安静下来,然后万众一心异口同声地高呼陛下,这些宦海沉浮数十年经历过无数风雨的重臣无不为之感到震撼。
这股声浪以皇宫为起点,朝四面八方席卷而去,似乎整座永嘉城都能听见。
大臣们尚且如此惊讶,更何况身处声浪中心的李端。
他往前两步,大太监吕师周连忙上前搀扶,却被他一把甩开。
李端来到墙边,双手按在墙上,目光扫过宫外成千上万翘首以待的百姓们,缓缓吸了口气,对他们说道:“朕继位十四载,一日不敢忘却元嘉之耻!所幸朝中股肱扶保江山,所幸大齐子民顾念社稷,所幸……军中男儿甘愿马革裹尸,舍命为国!朕每思及此,既愧疚又欣慰,愧疚于抛弃江北百姓十五年,欣慰于大齐芸芸众生不曾忘记当年之耻辱!”
他不会武功,没办法让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,纵然宫外此时非常安静,能听清他话语的也只有广场南侧一部分人。
即便如此,李端仍旧用力说着,渐至面红耳赤,旁边的吕师周和沈玉来等人心中担忧,却又不敢上前劝谏。
只听李端继续说道:“今日欣闻北疆捷报,我朝大军克复河洛一雪前耻,朕不胜欣喜!朕向尔等保证,朝廷一定会尽全力支持边军将士,绝对不会亏待他们。朕希望有朝一日,不论朕届时是否还活着,大齐兵锋终将直捣景国大都!”
他竖起右臂,攥紧成拳,用力一挥。
广场南侧,站在最前沿的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们,他们也是今日这场浩大聚会的引领者,正是他们在听闻信使的捷报后,一路穿街过巷大呼小叫,引得无数百姓跟随来此。
此刻听到天子铿锵有力的话语,这些太学生们无不兴奋得脸色涨红,当先高声称颂。
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广场上的百姓随即跟着一起呼喊。
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外围御街上的百姓听不清天子的话语,但是隐约能够看见天子的动作,于是犹如沸腾的海水一般,声浪再度炸开,直上云霄。
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城楼之上,朝堂重臣们跟随下方的声浪一起称颂天子,但是他们心中所想不尽相同。
枢密使郭从义和上将军王晏对视一眼,都能看出彼此心中的顾虑。
如今萧望之和厉天润已经在爵位上压过他们一头,手中的军权更是一次次增加,尤其是萧望之此番收复东阳路,更指挥锐士营等部克复河洛。
这份功劳若是认真算起来,萧望之在军中的地位恐怕会拔高到一个非常恐怖的层次,将来他们不得仰人鼻息?
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等人目光深沉,他们一方面因为边军取得的战果震惊,另一方面难免会生出几分担忧。
朝廷中枢偏安江南,边军却在江北狂飙突进,眼下更是收复了河洛,后续若是处理不好,对于朝廷而言很难说是喜事还是祸事。
右相薛南亭面上露出由衷喜悦的笑容,不过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同僚们,心中不由得冷哼一声。
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数十年,他对这些人的心思不说了如指掌,至少也能揣摩个七八成。
他们肯定会被边军辉煌的战果镇住,但是这种情绪不会持续太久。
歌功颂德之后,想必就是一连串的反复撕扯。
薛南亭暗暗调匀呼吸,做好了唇枪舌战的准备,稍后那场朝会肯定不轻松。
不过这些人终究无法一言定鼎,薛南亭一念及此,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那位老人。
出乎他的意料,李道彦并未表现出丝毫不合时宜的情绪,他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,似乎是发自肺腑地为边军的战绩感到骄傲,同时也为天子得到百姓的拥护而自豪。
待宫外的欢呼停下,李端又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语,便朝百姓们挥挥手,然后转身走下城楼。
墙下拐角处,织经司提举秦正恭敬肃立。
李端从他身前走过,君臣二人目光交错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……
文华殿东暖阁内,气氛依旧热烈。
边军前些日子便送来收复东阳路全境的捷报,那一次群臣山呼万岁,更有饱学之士引经据典,花样百出地称赞天子。
今时今日,又一封捷报传来,虽然和面积广阔的东阳路相比,河洛只是一座城池,但是这座城在许多重臣心里的地位截然不同。
那是大齐王朝一百四十余年的都城。
那里有李氏皇族历代先帝的陵寝。
那里有无数南渡世族门阀的家庙宗祠。
那里有传承一百多年的历史印记。
年近六旬、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谢珍当先出班,详述河洛城之于大齐的意义,纵论百余年历史中的吉光片羽,说到动情处不禁老泪纵横,躬身道:“老臣今日得知河洛重归大齐,便是立时死了也能瞑目!”
李端亦感慨道:“谢尚书切莫激动,需得珍惜自身,朕离不开你的辅弼。”
谢珍颤声道:“老臣为天子贺!为大齐贺!”
李端颔首道:“老大人有心了。”
谢珍却没退回去,继续道:“陛下,老臣主持礼部,委实不宜妄论军务,还请陛下恕臣逾矩之罪!”
李端心中一动,缓缓道:“老大人何出此言,有话直说便是,朕决不介怀。”
谢珍抬起头环顾四周,仿佛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,高声道:“老臣斗胆,恳请陛下重重嘉赏边军将士,尤其是淮州都督萧望之,锐士营都尉陆沉!”
此言一出,原本热热闹闹的东暖阁仿佛突然间安静下来。
李端面色不变,依旧是温和而又欣慰的笑容,似乎这种反应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。
谢珍对周遭的安静恍若未觉,继续说道:“边军战功卓著,不赏难以服众,恳请陛下不吝赏赐!”
李端看着这位老臣,他心里忽然觉得很有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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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