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台山主峰南麓,七星帮总寨。
东边一座矮丘附近人头攒动,然而场间出奇地安静肃穆,几近鸦雀无声。
唯有秋风吹过,带起一片萧瑟之意。
将近四百座新的坟茔横竖排列,一块块朴实又庄重的墓碑矗立在大地之上。
这些坟茔中安葬着先前两场战事中,七星军牺牲的将士。
每座坟茔前都站着一些人,有白首老者,有稚嫩小儿,有双眼通红的中年男子,有垂泪不止的布衣妇人。
陆沉身穿玄衣,从东面第一座坟茔开始,上香,行礼,然后向牺牲将士的家属鞠躬致歉。
他没有多余的言语,重复着这个流程,步伐缓慢却坚定。
南面空地上,数千名七星军将士沉肃地站着,他们当中既有楚铸和娄成元这样的统领,也有于汉源和郭必方这样的中坚力量,还有刘延林和翟齐这样普普通通的士卒。
家属们神情复杂地望着陆沉,他们明白这个年轻人如此行事的原因。
他们的家人是为了保护七星帮的家园而战,没有人愿意看到牺牲,但是战争中必然会有牺牲。无论陆沉在或不在,当林颉决定拒绝燕朝的招安并且得到帮众们的支持时,这些牺牲便不可避免。
只是在陆沉看来,他身为七星军的主帅,必须要对每个人的生死负责。
他无法保证每个人都能活着,不代表他会将这些将士的阵亡看做理所当然。
场间一些老人看着陆沉诚恳的举动,不由得想起当年的往事。
那时候齐朝大军从西、南两面同时进逼山中,他们在老帮主蒋植的率领下尝试抵抗,然而根本不是官府大军的对手,在战死数千人后再无抵抗之力,不得不遁入深山老林苦苦支撑。
要不是林颉想办法从外面弄来粮食和药材,他们肯定会活生生饿死病死。
如今仿若出现一个轮回,只是这次有很大的不同,帮中汉子们组成的军队接连取得几场大胜,打垮了两支燕朝军队,杀死两三千人,俘虏了几百人,缴获的战利品更是不计其数。
这般振奋人心的胜利离不开所有人的奋勇果敢,更离不开那个从南齐远道而来、正在向家属们鞠躬致歉的年轻人。
陆沉走到第五座坟茔旁边,待他上香之后,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来到他面前,阻止他鞠躬的动作,强忍着眼泪说道:“陆兄弟,不怪你。”
妇人是典型的农妇打扮,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很苍老。
陆沉嘴唇翕动,沉默片刻后说道:“我没将袁敢带回来,对不起。”
袁敢便是后面新坟中长眠的年轻人,今年只有二十一岁,妇人是他的母亲刘氏。
妇人终究忍不住,轻声哽咽起来,摇头道:“敢儿他想为山寨做点事,我劝过他可是他不听。陆兄弟,将来要是方便,请你为敢儿报仇。”
陆沉没有片刻迟疑,郑重地说道:“我一定会。”
妇人便退后几步,痴痴地看着墓碑。
陆沉呼出一口浊气,坚持着朝袁家人鞠躬,然后继续前行。
在刘氏之后,越来越多的家属会简单地和陆沉说几句话,大抵都是在询问自家男儿在战场上的表现。陆沉平实且耐心地回答着,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。
漫天纸钱飞舞,悲声渐起,终成哀痛之音。
陆沉走到最后一座坟茔前,完成一系列的动作后,回身看着矮丘上数百块矗立的墓碑,以及那些蹲在墓碑前焚烧纸钱的普通人,轻轻吸了一口气,然后缓步走向远处。
林颉负手而立,旁边站着冉玄之等几名心腹。
他目视朝自己走来的年轻人,望着他木然的面容和满身伤感的气质,心中不免有些感怀。
七星帮在绿林中立足,本就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,即便没有眼下这场战事,他们也时常会处于生死攸关的境地。绿林魁首这四个字当然不是靠嘴巴说出来的,而是一次次与人争斗拼来的名声和地位。
相较而言,在林颉的治理下,七星帮多年来赏罚分明,为帮派流血牺牲者都有妥善的安置,抚恤亦不会少,更不可能出现男人在外流血、家属在帮中被人欺凌的事情。
比如当年于汉源的父亲死在齐朝官军刀下,他和母亲相依为命,可是在帮中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,而且于汉源还能得到倾力的培养。
这次亦不例外,所有战死或者重伤的帮众都会有一笔丰厚的抚恤银子,且昨日便已经悉数发放下去,他们的家人也能得到额外的照顾。
待陆沉来到跟前站定,林颉便说道:“我曾听你父亲说过,慈不掌兵。”
陆沉幽幽一叹,望着远方的山川如画,缓缓道:“在战场上我不会有任何迟疑,牺牲总是难免的情况,但这不代表我可以漠视这些年轻人的牺牲。为将者,当以胜负为首要目标,可在战场之外,我不会将他们看做一颗颗没有意识的棋子。”
他微微垂首,继续道:“他们也是父母的儿子,是妻子的丈夫,是孩子的父亲,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。师父,我知道伱可能觉得我有些矫情,虽说我是靠着战争出人头地,但我并不喜欢战争。”
冉玄之等人静静地听着,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陆沉直抒胸臆。
林颉喟然道:“可是这些事情终究难以避免。”
陆沉点头道:“是,史书上也是这样写的,一代代杀戮不休,一次次轮回不止,但我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早些结束。”
林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,没有继续深入探讨这个话题,温和地说道:“接下来摆在你面前的还有一个难题,敌人孤注一掷,看起来不好对付。”
陆沉道:“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,这就是燕军的处境。说起来,我要感谢冉大哥的辛苦操劳,如果没有他的协助,这最后一战会更加棘手。”
冉玄之眼眶略显佝偻,显然这段时间累得不轻,其实他从半年前就不得清闲,先是要提前储备粮食,然后又要为七星军筹措军械,最困难的是陆沉交给他的另外一项任务,几乎让他忙得头昏脑涨。
此刻听到这个年轻人恳切的话语,冉玄之不禁谦逊地说道:“陆兄弟切莫如此说,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。要不是你有那么多奇思妙想,我肯定会劝说帮主放弃总寨。”
林颉闻言便看向陆沉问道:“你有几成把握?”
陆沉想了想,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双峰寨是我给燕军设下的第一个陷阱,后面的伏击战和袭扰战,乃至烧掉他们的粮草,只是为了坚定敌人冒进的决心。如果仆散嗣恩率军后撤,等待补充粮草之后卷土重来,我便只能重新筹谋。好在他丢不起那个人,懂事地带着早已疲惫不堪的燕军继续进军,因此我有十成把握解决他们。”
林颉微微一笑,转头看向董勉和齐廉夫,说道:“你们将帮里能动弹的人手都组织起来,听从陆沉的调遣。”
“是,帮主。”二人齐声应下。
陆沉见状便说道:“师父,帮里还有那么多老弱妇孺,我本意是希望你坐镇大局,以防万一。”
林颉摇头道:“我那句话不止是对他们二人所言,实际上连我本人在内,都会遵照你的安排。敌人兵力接近两万,你手里只有三千人,算上尉迟归和林溪带去南边的几百人,兵力对比依然相当悬殊。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,七星帮自然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,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算。”
陆沉望着他坚毅的目光,片刻后说道:“好,便请师父与二位堂主带着帮里的老少爷们留守总寨山门,等到合适的时机到来,我会安排你们行动。”
林颉颔首应下,看向那边空地上肃立的七星军,和煦地说道:“你去吧,让这些小子们明白,这一战关系到七星帮的生死存亡,不能有半点疏忽。”
“好。”
陆沉拱手一礼,然后转身向那边走去。
齐廉夫望着他的背影,轻声感慨道:“陆兄弟真乃名将种子,说不定将来他可以横扫南北。”
林颉微笑道:“我能在绿林中打下天下第一的名头,我的女婿自然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。”
三位堂主不由得怔住,下意识地朝林颉看去,以为他是一时说漏了嘴。
林颉依旧望着陆沉,轻叹道:“不必惊讶,只是这小子在旁的事情上聪慧果决,偏偏在婚姻大事上是个榆木脑袋,溪儿又面皮薄不好提起。你们几个听着,等战事结束后帮我旁敲侧击一下,以免他还是懵懵懂懂迟疑不决。”
齐廉夫等人想笑又不敢笑,纷纷应道:“帮主放心。”
那边厢陆沉走到七星军将士们身前,望着那一张张肃穆且沉稳的年轻面庞,言简意赅地说道:“我身后睡着三百九十七位兄弟,他们也是你们的兄弟,他们是为了山里的老弱妇孺而死,而杀死他们的官府豺狼仍旧不肯罢手,如今已经启程北上,正朝总寨进逼而来。”
“这一仗还会有人流血牺牲,我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倒下,但是我知道,七星军中没有怕死的孬种,对不对?”
陆沉猛然提高语调,回应他的是响彻天地之间的怒吼。
“死战!”
每一个人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胸腔中迸发出声音,汇聚成恢弘且壮阔的高歌。
陆沉欣慰地望着他们,纵然这支军队成立的时间很短,但是他已经能看见一种刚硬的气质正在形成,逐渐变得坚不可摧。
那便是军魂。
于是他朗声说道:“那就请你们跟着我,杀死那些想要毁灭我们家园的杂碎,杀光一切为虎作伥的鹰犬,杀出一片立身之地,杀出一个海晏河清!”
“杀!”
数千道声音慨然而发,直上九霄云外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