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03 君临天下
“你——跟他们低头了,当了他们的说客吗?!你也认定朕已经翻不了身了?”
“错了,皇上,我当的是自己的说客,我说服自己,再给皇上一次机会,再给我自己一次机会,再给我们携手十年的夫妻之情一次机会……我已经厌倦了深宫的日子,其实宫外的生活并不难适应,我可以,相信皇上也可以。”
皇帝久久不发一语,那双眼犹如深夜,无法看透,眼底有着山雨欲来的风暴,怒气正迅速聚拢。
“皇上,没有人可以强迫你,你想骄傲地坐在龙椅上,直到被靖王攻城的那一刻,我同样在心中敬重你。只是,我不想看到你们手足相残,更不想看到你有可能被推下万丈深渊,摔得粉碎的模样……不管你最后的结果如何,我可以答应你,终生不再嫁他人,你若赢了,我祝福你,你若输了,我会独自把大皇子抚养长大,让你的血脉得以延续。”
龙奕的双唇紧紧抿着,当下,他的心口被刺了一下,一股苦涩,在嘴里迅速蔓延开来。
“在我心里,你永远都是我蒋思荷的夫君。其实我有着私心,想着这次的危机,未必就不是你我重新开始的一个机会,我们渐行渐远的真正原因,无非是彼此身上的这层身份,若是我们变得跟平凡人一样,是否反而可以守住这份真心实意?”蒋思荷别开脸,说到动情处,她也无法继续假装倔强,眨掉快要落下的脆弱眼泪。“我愿意继续当你的妻子,却不愿意当你的皇后,皇上。”
他的嗓音也有着几不可察的颤抖:“连你也要逼朕吗?非要朕做出一个选择?”
拥有她,破镜重圆,却必须下旨退位,舍弃这些年来得到的一切;舍弃她,感情破裂,哪怕他能侥幸稳住天子的位置,蒋思荷也不会再靠近他一步……他了解她的性格,说一不二,绝非性子绵软的小女人!
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他做选择?!为什么?!
龙奕五官阴郁,散发颓废,沉沉地说道。“朕的真心,还不能挽回你吗?这些年来,不快乐的人何止是你一个?可是,这些都是朕的责任!朕迟迟得不到一个健康的皇子,臣子逼朕选妃,朕不胜其烦!如今,你逼朕退让,否则就要失去你!靖王逼朕拿所有的百姓来当代价,若要保住任君的名号,就不能看着京城血流成河!”
“我明白皇上的为难。”
“你真能明白的话,就不该苦苦相逼……”他突然一咬牙,也不知何处涌上的固执,让他神志不清,狠狠地说道。“难道你就如此绝情?朕解决了靖王之后,一道圣旨就可以昭告天下,你依旧是朕的皇后!”
蒋思荷微微一愣,相处十年,皇帝当真不曾用这么决绝的语气对她说过话。难道,真的因为她下的药太猛了?
那些话对他来说,就像是一把利刃,已经把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割的支离破碎了,是吗?
“皇上,到时候就算圣旨到了蒋家,我也不会再进宫的。”蒋思荷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意:“除非,你想我死。”
不能死!他怎么会想要她死?她当然不能死!皇帝双眼暴突,手掌突然松开,心头一阵无力,被她决绝的字眼惊骇住了。
“我再也无法怀孕,而蒋家对皇上而言,也已经成了心中刺,说真的,我配不上皇后那个位置了。但是,若皇上有心跟我一起生活,抚养我们的一对儿女,或许我能成为一个更好的妻子。”她知道她性子稍稍冷淡,两人之间遇到了问题,她又不爱跟丈夫倾诉,其实,纵然是皇帝有错,她也不是就挑不出半点问题。若上苍愿意给彼此一个机会,她不再期盼所谓年轻人般的火焰般的爱恋,只是想看看彼此是否能够携手同行,风雨同舟。
他是真的很惊讶,两人夫妻十年,或许这一次,是蒋思荷说过最多的一次。她本来就十分聪慧,蒋家弃明投暗,或许是要为蒋思荷报复自己,但他很清楚,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,蒋家这么多年不曾走错路,岂会如此冲动?
对蒋思荷,他心存愧疚,当然还有情意,他愿意把蒋思荷亲自接回来,这样的真心不容怀疑。可是对蒋家,他们的背叛已经成为一根刺,不深不浅地扎进心窝里,又疼又麻,早就疲惫不堪他,这几日一想到蒋家,就浑身乏力。
或许他跟蒋家存在互相利用的关系,但天家跟蒋家一直都是相安无事,表面上十分客气,并无任何矛盾。
如果他能打败靖王,他必然愿意迎蒋思荷为后,愿意更好地对待她,这并非冠冕堂皇,可是蒋家的罪,他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到时候,蒋思荷纵然坐在高高的后位上,见家人受罪,必然心中苦涩,郁郁寡欢。
蒋思荷见皇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知道他心里还是不舒坦,一直涌上喉间的酸楚让她硬是吞下又涌上,但她来的时候,就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。
她认为自己或许在皇帝的心里,还有一点位置,但如若最终她的存在无法敌过他的垂死挣扎,高傲心态,那么,他们就在近日分道扬镳,往后,她也不会再感到半点追悔莫及。
她苦涩至极地挤出一抹笑意,心想着男人跟女人或许还是不同吧,她能够很快地归于平凡,但皇帝却不见得可以重新开始。“原来,倦鸟归巢,是我的奢想,皇上恐怕跟我缘尽于此了。”
“皇上,我走了。”蒋思荷起身,朝着皇帝欠了个身,看上去依旧是那位端庄得体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蒋家嫡长女。
若皇帝以大业为重,他的计划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更改延误,可惜,这世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,权势和感情、野心和真心,没道理两者皇帝都能拥有。
或许,她是该对这十年的付出彻底放下了,也该承认皇帝对她有那么点感情,却并没有重大到为了她而推翻他设定人生的程度。
付出不见得会得到相应的回报,这一点,她本该早就明白的。
可是遇到感情,她终究又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,因此而变得心软,真想不再爱了,不再在意了,没了爱,也就没了恨,她可以走回一个人的那条乡间小路,正如她从未来到皇宫之前作出的决定一样。
在她拉开了门,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的时候,耳后却传出皇帝低哑难辨的声音,仿佛是砾石擦过地面,透着史无前例的沧桑。
“思荷,你已经知道,朕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拥抱你了,更别提行敦伦之礼。”
“是,我知道。”蒋思荷不曾回头,不知为何,心跳如鼓,呼吸都显得困难。
龙奕的手紧紧抓住锦被,他已经派人去西南苗地寻找解蛊人,可惜迟迟没有结果,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。如果他这辈子都无法堂堂正正拥抱一个女人,那么,哪怕权势能够让他拥有整个世间最年轻貌美的女人也是枉然,更别提,他从来都不是只贪图美色的男人,他是皇帝,但他也有自己的感情。
蒋思荷的一句“我知道”,早已胜过任何安慰,说的干脆利落,直指人心。
哪怕他们之后还有几十年的夫妻生活,却只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,她也毫不在意吗?
“皇上,我已经无法生育,而我们也各自不再年轻,若你愿意退一步,没有培养太子的压力,我们膝下还有一儿一女。我更在意的,是我们品尝到的酸甜苦辣,而并非外人看到的光鲜亮丽。”蒋思荷的手搭在门把上,指尖因为用力,几乎深深陷入木板之内,哪怕心中早已掀起狂风大雨,她依旧不让自己回眸,毕竟,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,她不能示弱,她要皇帝认清现实,后宫对他而言,已经形同虚设。与其如此,他为何不跟她一样,尝试着走一条不一样的路呢?
他生来就是皇子,可不是每一个皇子,都必须功成名就,必须坐上皇位,斗了半辈子,争了半辈子,当真要把整个人生都断送进去才甘心吗?
“你让朕考虑考虑。”他的这一句话,说的极慢,好似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,耗费了大半的体力。
“好。”他们还剩下一整天的时间,她不必吝啬,来都来了,迟早要等到一个结果。
“把门关上,回来陪朕说说话,你开着门,风大。”龙奕又说,伴随着一阵咳嗽。
蒋思荷重新关上门,龙奕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浓浓哀怨,坐在她的身旁,那双探究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依旧纤瘦的身上。
“就算朕如你所愿,你认为靖王会放过朕吗?朕或许狠心,但他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”
她静静听着,格外冷静地丢出一句。“皇上,你们是同胞兄弟,不到万不得已,我相信大可不必自相残杀。除掉了靖王又如何?任何一个盛世,难道就没有手握重权的臣子和皇族吗?靖王若想除掉您,我想,这五天的时间,他早已攻下京城……”
皇帝闷不吭声,龙厉当真是给他一个台阶下吗?还是,在他宣布退位之后,失去了所有的权力,才来暗中不费吹灰之力地除掉所有后患?
“我给皇上端碗粥来吧,你昏睡了三天,理应饿了。”蒋思荷没再多言,毕竟,她该说的都说了,如果她对皇帝没有举足轻重的影响,那么,她也认了。
……
三天后,金雁王朝发生了一件足以记载史册的大事件。
龙奕昭告天下,颁布了退位圣旨,传位于弟弟靖王龙厉,将玉玺交给靖王,自己则成为金雁王朝史上最年轻的太上皇,搬入小行宫,过起等同隐居的生活。
有人说,皇帝是因为畏惧靖王的势力,不愿死的太难看,因此退一步海阔天空,至少还能捞一个太上皇当当;有人说,皇帝被罪后下了蛊,身子大不如从前,那噬魂蛊必然是让人短命的可怕玩意儿,既然活不长了,又被靖王如此威胁,当然不必继续赖在皇位上,不如让给年轻有为的靖王;还有人说,皇帝虽然功绩不明显,但在位五年,多多少少称得上是个任君,为了避免短兵相接、伤及百姓的结果,以此退位的举动,化解了百姓的灭顶之灾,实属一个为百姓为国家着想的明君,是为人称道的。
而在龙奕退位那一日,龙厉推出了一系列的措施,迅速导正暴雪后带来的混乱局面。
首先,兑现了之前“开仓放粮”的承诺,所有因为暴雪受灾又被高价哄抢的粮商害的买不到米粮的百姓,全都在官府的调配下,每一户领到一石的稻米。以一家三口为例,约莫可以抵上半年的口粮,听到这个好消息,关乎大家的肚皮,一时之间,众人奔走相告,万人空巷。换了个天子对他们而言,似乎不曾带来太多的悲伤色彩,每家每户都能保证到明年开春不再饿肚子,龙厉执政,已然成了最大的喜讯。
其次,连下了十几天的暴雪,终于迎来了多日的晴天,四处的积雪开始融化。由于贫苦百姓的房屋受灾严重,国库拨了一笔赈灾的银两,买来大量的木材和砖瓦,房屋坍塌的人家可以领到一部分材料,即日起重新修建自己的屋顶。
百姓们忙的热火朝天,领粮的领粮,建房的建房,眼下衣食住行才是头等大事,谁有闲心关心别的事?就这样,龙厉成功地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,缓解了百姓可能产生的抵触情绪,官府为百姓做了这么多好事,当然什么人都说新皇的好了。
十天后,龙厉坐镇皇宫,宫里的下人换了一半,龙奕的后宫全部解散,靖王府的下人和侍卫入宫,一切都在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改变着,毕竟龙厉雷厉风行的态度,众人全都绷紧了神经,迅速适应起皇宫的新环境。
边家军不再是一批不起眼的地方军队,龙厉下旨,封边家军为神勇军,收到京城成为一支正派军,犒赏将士。把边家军从名不正言不顺,变成名正言顺的军队。其他以蔡敢为首一并被皇帝打压的武将,全都官复原职,龙厉跟龙奕相反,对文武大臣这两派没有任何偏倚,事实上,他们是他用来相互制衡的工具罢了。
除此之外,四方城的承平候府升了一等,由龙厉亲笔写下一块“忠肝义胆”御赐牌匾,抬去了承平候府,承平候府连放了三天的炮竹。从今以后,承平候三个字不再是一个只能延续三代就要没落的名头,成为一等侯,是子子孙孙正经世袭的爵位。边圣浩也因为他的高瞻远瞩,成为一个经商入仕两不误的侯爷,而他二十六岁还不曾成亲,转眼间成为金雁王朝几大官宦之家争夺的乘龙快婿人选之一,一时之间身价大涨,炙手可热。
渐渐的,粮荒的危机被人抛之脑后,转眼间,已经到了十二月底,年关将至。
边家有喜,又适逢过年,秦长安给徐长芳放了两个月的假,让她能回家安心过个年,跟自己的丈夫子女团聚。同时两人说定了,由于徐长芳的丈夫是承平候府的二房嫡子,一心走商道,以后打算把家安在京城,帮边圣浩处理皇商的事务,毕竟,边圣浩如今正式入仕,皇商的担子理应找几个家里的兄弟一起分担。徐长芳答应,等过完年,就举家搬来京城,而她可以继续留在秦长安身边做事。
秦长安已经在栖凤宫住下大半月,身边的丫鬟除了白银和翡翠之外,还多了一人,便是谁也想不到的明云。
明云小丫头的身子修养的差不多了,虽然头发还未长到耳朵的长度,但如今是冬日,她带着一顶浅灰色的小毡帽,她打算跟随秦长安这个救命恩人,虽然她不知自己有何长处,但毕竟还能做些粗活。
看她早已改头换面,完全抛弃过去那个虚荣势力又毫无内涵的形象,一心要重新做人,而且从最底层的小宫女坐起,秦长安自然是欣慰的,而且栖凤宫里需要干活的人手正缺,与其全都用新人,还不如用知根知底的,因此,也就爽快答应了。
翡翠和白银全都是一等大宫女,金雁王朝的宫女分为五等,因此明云就是末等的,秦长安让精明又心细的翡翠细心调教,希望能有成效。
明云做事勤快,不管多累的活儿从不嫌累,倒是翡翠看她大病初愈,重点教她宫里的规矩和做事的方法,很少差使她做吃力的重活,免得伤了她的身体。
这二十天内,秦长安异常忙碌,皇宫的人事大调动,很多人被驱赶出皇宫,很多人的职位或者工作的地方有了变动,以及靖王府的那一批下人也必须定下他们合适的岗位。
而她这位新任的皇后,也必须用最短的时间,跟几个总管商量了好几次,总算把皇宫小至宫女太监,大至各位嬷嬷总管,全都记录在册。到时候,哪个宫里出了问题,就能很快找出是谁的责任,分工详细,责任分明。
蓝心姑姑被蒋思荷送过来,留了二十天之后,自动请辞了。回到蒋思荷身边后,蓝心对她说:“您不必担心,她做的很好。”
没错,蒋思荷依旧活着,而龙奕也是,他们是真的搬去了小行宫生活,这也是蒋思荷的意思。
其实,如果他们提出要去大行宫,或许也不是不可,但蒋思荷知道做人不该得寸进尺,龙厉留着他们的命,已经十分仁慈。
小行宫虽然不如大行宫金碧辉煌,美轮美奂,但是胜在环境清幽,正在山脚下,很适合蒋思荷的想象,再者,除了她跟龙奕两人之外,跟来的只有蓝心和琳琅,再加上两个婆子,三个小厮,主子下人加起来也不过十人左右,小行宫已经足够他们生活了。
为何说是隐居的生活?是因为小行宫竟然没有任何侍卫把守,仿佛只是一户普通人家,当初搬来的时候,这一点让龙奕最为不习惯,毕竟他从皇子时期开始,就习惯了身边有一批护卫保护人身安全。
蒋思荷是这么劝他的。“我们不用一个侍卫,不但看上去对新皇没有任何的防心,而且可以显示出我们安于现状的决心。其实,他若有朝一日真想对付我们,区区几个侍卫,还能抵挡得住新皇的人吗?”
龙奕刚来小行宫的几天,总是郁郁寡欢,心情低沉,他望着面前仆人在修整荒草长到一人高的花圃草地,低声道。“跟我住在这种地方,苦了你了。”
“知道我为什么选了小行宫当我们的家吗?这里毕竟是前朝的行宫,我们如今的身份住在这儿,不算太不符合。当然,更重要的原因,是因为你头一回带我出宫出游,就是来了小行宫……我们待了几天就走,说实话,我有些不舍。”蒋思荷淡淡一笑,往前走了两步,朝着龙奕伸出手,手心里是一把花种。“现在看看不怎么样,等我花点心思改造一番,来年春日,必定是另一副景象。”
听她这么说,龙奕才摊开手,接过这一把花种,如今他卸下天子的身份,着实各方面都不习惯,尤其是,一个人突然无所事事起来。
他这辈子都没想过,会有一天弯着腰,半蹲着,在庭院里挖开一个个土坑,把花种丢进去,埋好了,浇水,然后,站在院子里,脑子里竟然当真想象起来明年春日的百花争艳,满园芬芳起来。
听上去,多窝囊啊,可是当蒋思荷也在一旁,拿着小铁桶,等着给花种浇水的那一刻,他竟然鬼使神差地不敢有半分不屑和懈怠,两人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,把整个院子的空地,都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种。
蒋思荷取了块帕子,亲手给龙厉擦拭双手,因为种花的关系,男人尊贵的双手早已全是泥土,连指甲缝里也难以避免,她小心翼翼地洗着,心里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