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他开始往上爬,在高塔接近化龙关的一侧,塔壁和大地形成一个锐角,小鳄鱼真希望自己不是鳄鱼,而是一条壁虎,他希望自己的手上有吸盘,那样他就可以无视那该死的锐角。
可惜,他不是壁虎,他手上没有吸盘,因此他必须尽可能用力的扒住塔壁,幸好,这一面塔壁没有被父亲磨平棱角,巨石垒成的塔身因日久年深斑驳不堪,上面有许多细小的、足以扒住的小洞。
然而,即便如此,攀爬依旧极其危险,因为那该死的锐角的存在,小鳄鱼必须将自己的爪子深深嵌入塔身,否则他会落下去,世上没有任何攀岩者能完成这样的攀爬,除非他们手上搽的不是镁粉而是胶水。
小鳄鱼还记得父亲的话,对高塔动手的那一天,小鳄鱼在旁面看的清楚,他问父亲,为什么不把靠近化龙关的那一侧磨平了?
父亲笑了笑,然后告诉他:
“假如有人能爬上一座倾斜的高塔的侧面,并且一点不会因为脚下的化龙关而手脚颤抖着失败,那我情愿败在他手上。”
那个人就是我,小鳄鱼心想,我一点也不怕脚下的化龙关,我的手脚一下都不会发抖,我会爬上去,因为我爬过比这更险恶的死刑之桥。
比起细圆木,小鳄鱼觉得,这高塔真是太可爱了。
不是吗?起码它不会晃动,不会颤抖,更不会他妈的翻滚,甚至是弹跳!
我只要把爪子嵌入进去,小鳄鱼告诉自己,抠进去,抠的深一点,我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往上爬,这比爬细圆木舒服多了……
很难想象,有人攀爬着倾斜的塔壁,脚下就是怒吼的化龙关,而那人的心思居然是:
“舒服多了。”
可是,这确实是小鳄鱼真实的想法,他爬过了细圆木,当时他只觉得害怕,甚至于,当他爬完以后,他觉得那经历是噩梦,自己再也不要记起来才好。
然而,此时此刻,他忽然发现,当他攀爬这倾斜的塔壁时,当他的双脚偶尔无处蹬伸,因此不得不悬空之时,他惊讶的发现,攀爬死刑之桥的经历,清清楚楚的浮现在脑海中。
爪子如何落下,肌肉如何发力,身体往哪边倾斜保持平衡,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,仿佛他此刻爬的不是倾斜的塔壁,而是那根细圆木。
父亲,他想,你自己说过的,假如有人能爬上这倾斜的塔壁,还无惧脚下化龙关的怒吼,您就甘愿败在他手上。如今,你恐怕要败在你儿子手上,就当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上有监视水晶的……
他想的是“报复”,但还来不及想完,他伸出的左爪忽然一阵剧痛,然后软软的垂落,他抓了个空。
下一刻,耳畔风声呼呼,他整个身子往旁边荡开,一瞬间,他的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,他看到化龙关在眼前一闪而过,火焰和瘴气肆虐其中。
扒住,他告诉自己,脑海中一片空白,扒住,这全然是本能的反应,牢牢扒住,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处着力点,就是他的右手,扒住,他告诉自己。
他扒住了,身体往回荡的一瞬间,他伸出后面的爪子,猛的踩住塔壁,他用右前爪和左后爪维持平衡,整个身子因此侧翻向下。
“啊……”
他轻轻的呻吟着,左爪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,乃是攀爬细圆木留下的旧伤,此前曾被他用药膏涂抹过,但还不曾复原,此刻自然又是伤上加伤,疼的他灵魂炸裂。
小鳄鱼感到一阵骇然,他惊讶的发现,这种疼痛,比起在细圆木上的疼痛,竟又强烈了许多,疼的他直抽冷气。
我倒情愿你还是麻痹,小鳄鱼心想,他已明白这剧痛从何而来。
在他爬细圆木的时候,整条胳膊近乎麻痹,那痛感便轻微了许多,他只是控制着为数不多的还有感觉的肌肉伸展,就能往上爬。
然而,当他用药膏将伤口包裹,手臂的感觉渐渐被找回时,一切都不同,如今他手臂上的神经不再麻痹,他因此感受到那剧痛。
“嘶……”
他轻轻的吸冷气,太痛了,实在是太痛了,他恨不得斩下自己的左爪,如果有可能的话。
一瞬间,他甚至想到放弃,在那种剧痛之下,管他什么白衣女子,管他什么守卫,统统都不重要,他只有一个念头,那就是离开这里。
这时,他忽然看到,自己身旁不远处,有个小小的窗户。
从这窗户里跳进去吧!一瞬间,小鳄鱼心头大动,然后他在脑海中模拟自己的动作,很简单,他想,爬到那里,跳进去,然后坠落,我或许会摔的很惨,但绝对好过忍受着剧痛往上爬!
于是他缓缓的朝那窗户挪动,他根本不敢用左爪接触塔壁,只能用右前爪和左后爪抓着塔壁,他像是一条蠕动的毛毛虫,因此速度缓慢,当他终于接近那窗户时,他却又迟疑了。
去他妈的,他对自己说,我在干什么?难道这样我就放弃了?像个傻子一样爬到一半,然后翻进窗户摔下去,我到底在干什么?那肥鲢鱼怕不是会笑死!
是,爪子的确很痛,那又怎么样?你忘了你自己的豪言壮语?你还要去日老天爷了。
想到老天爷,他心里便生出一阵愤怒,是的,该死的老天爷,他想,就是因为他,就是他安排了这一切,他玩弄我,他戏耍我,我一定要去找他算账。
你连这一点痛都忍不住,一点挫折就要放弃,你还怎么能找老天爷算账了?
那我就忍不住,小鳄鱼告诉自己,那我就不放弃,然后去找他算账。
快点吧,我时间不多了,他这样告诉自己。
然后,他最后看了化龙关一眼。
这时他已爬了一半的距离,说高不高,说低不低,但化龙关的一切他都能看的清楚,火焰、瘴气、雷霆,它们都是嗜血的凶兽。
有时小鳄鱼甚至怀疑它们到底是不是自然的造物,自然怎会如此残忍,造出这样轻易就能伤残无数性命的凶兽了?
在这一刻,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,于是他猛的转头,又看了一眼化龙关,又看了一眼,这一次他盯住化龙关。
是错觉吗?他问自己,为什么我感觉……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?
他使劲摇了摇头,觉得自己肯定感觉错了,化龙关里能有什么?该死的火焰,瘴气,雷霆,随时随地都想吞噬生命,但它们吞噬不了我,我进去过两次,还在它们头上跳舞一次,就像如今这样,他们吞噬不了我。
他心中生出一种美妙的感觉,与那种奇怪的感觉不同的是,这一次,他享受到了征服的快感。
他想起有一次,和父亲谈论外面大世界的水族,父亲告诉他,有一种下半身是鱼,上半身是美女的鲛人族,美丽而又强大,擅长在刀尖上曼舞翩翩。
那时小鳄鱼吓了一跳,想到在刀尖上跳舞,他不禁深深的打个寒战。
“难道她们不痛吗?”他问父亲。
“她们有特殊的技巧,可以免除刀尖的伤害,她们是曼妙轻灵的死亡舞者。”大河流域的王者这样回答。
“就算这样,难道她们就不害怕吗?”小鳄鱼问父亲。
“不,她们不会,”大河流域的王者深深的望着自己的儿子,“她们只会享受,因为她们征服了刀尖,征服了死亡,那是她们强大的根本,如果她们害怕,她们就会死亡。”
那时候,小鳄鱼全然搞不明白,为什么有人在刀尖上跳舞却不害怕,征服死亡,他想,父亲一定是在吹牛,刀尖上跳舞能有什么享受?
如今,当他扒在倾斜的塔壁上,半个身子悬空,一条手臂剧痛,化龙关却又在下方怒吼时,他终于明白了,何为征服死亡的享受。
我是化龙关上的舞者,他告诉自己,我享受征服死亡。
一瞬间,他只觉身体轻灵,脑海中生出一阵战栗般的快感,他先是浑身发抖,然后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多出一股力量,那是一种迅捷的、巧妙的力量,小鳄鱼能清晰的感受到。
我解放了阴影?一瞬间,小鳄鱼明白了,他体内多出的力量,就是被阴影锁住的力量,那阴影就是化龙关。
他曾听父亲说起过“阴影”的存在,他父亲说,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上的阴影,那些阴影源自于痛苦的经历,阴影可以改变人的性格,削弱人的力量。
许多人终其一生和阴影对抗,另一些人则对阴影视而不见,三缄其口,仿佛忽略其存在,其便不存在。
这当然不可能,按照大河流域的王者所言,人若是战胜阴影,便能从中得到许多好处,而若是放任阴影的存在,对阴影视而不见,则会被阴影吞噬。
小鳄鱼从前不大相信这说法,因为书上没有,他只当是父亲的笑谈,不过,他真切的感受到了那力量的存在,也明白了自己心底深处的阴影,究竟为何物。